余入蜀之初,嘗至于秭歸之山。
有漁者過焉,指其墟中而告余曰:「此吾三閭大夫之故居也」。
余聞而異之,問途而往觀焉,則群山連綿,若遠若近,風云渟滀,不見其境。
于時秋也,霜降氣肅,月光益明,風林水麓之影相亂,而大江之聲,若敲金擊石,泠泠然其可聽也。
而所謂屈原之居,則無復可識。
吾想夫牛羊之牧其上,而樵蘇之不禁也久矣,而彼漁者何自而知耶?
余觀于屈原之前者,有
唐叔之苗裔,襲霸主之遺風。
方示侈于天下,筑虒祁之新宮。
傾四封以來會,賀匠氏之奏功。
其玉帛之容焜耀于下,而環(huán)佩之音鏗鏘于中,固已為諸侯之雄也。
自后彊君桀主,日益侈矣。
東西五里,南北千步,采玉砂以瑩礎,布金椎以隱路者,秦之驪山、阿房也。
璧門鳳闕,上棲金爵,繚周墻以百里,而終南、泰、華之氣,上下而交錯者,漢之長楊、五柞也。
嘉木崇岡,蔽虧杳冥,而珍臺閒館,間見層出于幽深者,唐之玉華、九成也。
方其作而未毀,固極侈以增麗。
五都之豪杰,足留而目注者,彷徨而不已。
然而千載之后,皆漫滅而不記,又況屈原之宅哉?
自沈沙之告終,凡幾易于星紀。
觀陵谷之遷變,想丘隴其已毀。
而后之人猶于荒榛野蔓之間,求髣髴于田里,而謂屈原之在是也。
噫吁悲哉,獨何為然?
豈五方之異俗,惟楚人之為賢?
秦晉漢唐之址,已泯絕而無有,至于此而獨傳。
考厥俗之所托,實祝融之世臣。
能遺跡于不朽,矧郢中之舊京。
然今也平原曠野,上下禾黍,九嶷云夢之間,水波煙云之容,輪囷浩蕩而瀰漫于九土。
其章華之館、蘭臺之宮,亦不知其處所矣。
予于是瞻悵久之,泫然流涕,而后知名節(jié)之可尊,而富貴之為不足恃也。
漁者聞而笑之曰:「子真知吾三閭大夫者歟?
觀此荒蕪尋常之地,豈昔者所以被放逐而不忍去者也?
聞其始也,漁父語之而不從;
其終也,宋玉招之而不來。
卒自葬于魚腹,邈神游于九陔。
曩云懷乎故都,今何不少留而徘徊也」?
余曰:「封狐雄虺,象蟻壺蜂,層冰積雪,流金鑠石之域,當凜而夏,宜燠而冬。
生于四方,為物之兇。
然吾知其為異,可前備而不逢。
惟楚國之眾士,實同質而異心。
吾不量其有毒,故見放于江濱。
然則彼可畏歟,此可畏歟?
雖漁父之見告,使揚其波焉,如誦《招魂》之哀唱,亦小智而大愚。
所以赴江流而不悔,其何愛于弊廬」!